四月初，大晴天，姜玥赶着牛车走得不算快。

    车上是六个木桶，里面是她刚打的水。她用手遮住略显刺眼的阳光，顺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这趟水打得很顺利。

    姜玥心里畅快，甚至觉得有点小幸运——因为今天没人和她一齐用井。井边的大槐树下，也没碰到那群爱嘲笑她笨的皮孩子。

    按平时，她若打水时遇见其他村民，一定得让出井来，紧着他人先用。

    ——倒不是别人欺负她，只是姜玥太“笨”了。她力气小、摇辘轳又费劲，甩桶也总甩不好。

    别人用大桶一次能打够水，但姜玥不行——她控制不好大桶，水多了她还拎不出来。所以，她也就习惯了多花点时间，用小桶一遍遍取水打水。

    但井是村里的公共设施，姜玥哪好意思长时间独占独享。为了村民和气，她总是让别人先用。

    牛走得不算快，它知道家在哪儿。姜玥也不用动鞭子，只吆喝几下，确保牛在该拐弯的岔路拐了弯，他们就顺利地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姜玥跳下车，推门，又牵着牛车进院来。

    匆匆把木桶卸到一边，再卸牛把牛带回棚子。

    “吃饭？”姜玥看牛，又心里笑，她还是改不了和牛说话的毛病，旁人看了又会笑自己了。

    牛站在原地不动，喷鼻子眨眼睛。

    姜玥不懂它的意思，转身抱了一大捧干草放到槽子里，“吃吧吃吧，你吃饭，我也做饭去了。”

    ……

    小灶生火煮米，大灶煮开水。

    趁着空挡，姜玥小跑到菜园掐了一把小白菜回来，撸起袖子舀水洗菜。

    眼见着米饭快蒸熟了，她在开水锅里下青菜。数着数，盯着锅里的白菜，见菜上嫩绿颜色变深，她快手捞出，放在一旁的碗里。

    然后，姜玥拿出个小罐，从里面挖出小半勺酱，借着烫白菜上的汤水洗干净勺子，又挖上一匙薄薄的猪油在菜里搅拌。

    用筷子点了下旁边被稀释的酱汤，尝下咸淡——成了。

    姜玥心满意足，不自觉露出笑。

    转身，姜玥蹲在小灶旁边，扒拉出几根柴，合上灶门，让灶火变小一些。

    姜玥重新估了下时间，米饭应该差不多了。

    她左手用麻布垫着，掀开陶锅盖子，右手拿筷子扒拉陶锅底看米饭情况——上层白米粒粒分明，下层的白米已经结成了一层很浅的硬壳。借着锅里的余温，估计锅底的米饭，凉了就能成锅巴。

    完美！

    姜玥暗喜，自己蒸米饭的技术果然又进步了！

    ……

    大陶碗里是刚蒸的白米饭，小陶碗里是烫熟拌好的小白菜。姜玥看着屋外晴朗的阳光，拎了长凳决定去外面感受春光余韵。

    屋后边的那片林子已经满枝绿意。

    春风暖，野雀叽喳，姜玥捧着碗往嘴里扒饭。烫白菜配米饭，说起来似乎简单粗陋，但她却是发自内心地珍惜。

    毕竟，大多数村民、包括村长家这样的富户，日常吃的都是糙米杂粮——白米是过年节、或者小孩子生病才舍得吃一点的好东西。

    是姜玥太“馋”，怎么也吃不惯粗砺难咽、带着涩味、偶尔还有石子碎沙的糙米饭。

    白米好吃，空嘴吃都好吃。

    用筷子夹着最后一点烫白菜擦碗，又把碗里带着盐酱味道的菜汤倒在米饭上，姜玥认真地、大口地吃完了碗里最后一点米饭。

    贫困的小山村，物产不丰富，人民生活也实在……很艰辛。

    姜玥已经养成珍惜的习惯，尤其盐酱这类调味品，价格波动大，有时卖得比白米还贵。

    放下碗，仰头望天，浅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点云。

    姜玥的心很平静。

    一年了，她也算……能自给自足了——这是很大的成就。

    虽然没人可以说，但她从心底觉得幸福。

    一年了，已经快一年了。

    姜玥和自己用不同的方式，论证、反思了很多次。但不论起点在哪儿、过程如何，最终得到的结论都很稳定——她是姜玥，她来自二十一世界，她穿越了。

    以及，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没疯……吧。

    说起来，姜玥的穿越现场非常惨烈。

    那天是她入职新工作的第一天，早八挤地铁，前脚踩在地铁电梯上，后脚她就从踏板上掉了下去——场景转换，她从天空中快速坠落。

    再睁眼，她就看见一片残火未熄的废墟。而不远处的旁边，一众蒙面古风黑衣人正挥着刀剑对彼此砍杀。

    还不等又痛又懵的姜玥反应过来，一只暗镖就破空擦着她头顶飞过。

    接着，一直断箭猝不及防又十分及时地飞出，重重抽在了姜玥的肩膀上——足够把试图坐起来的姜玥打趴下。

    而正是这短短的几瞬，够让姜玥反应过来周围多危险，也能顺势装死，挪动着身子到大石头后，躲避接二连三、胡乱飞漫天的乱箭飞刀。

    这是古装电视剧中的侠客群殴？各门派比武？

    姜玥屏住呼吸不敢动，掐自己掌心。她想要确认周围的环境到底是哪儿，也试图寻找那群拿着各色武器、飞来飞去的侠客们身上的“威亚”。

    战斗已接近尾声，众人死得干净利落。

    至于姜玥，早就吓晕了过去。

    ……

    荒山野岭，靠坐在树下昏死着的姜玥，被两个银元宝砸醒。

    晕乎乎顺着头顶往上看，姜玥只看见树上有个黑黑的人影。

    那人从树上扔了截树枝，算是指了方向：“往东一直走，那里有村子。还有，别说见过我，忘了这一切。”

    姜玥脑子还是糊的。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犯罪现场突然转移到了这里。

    还想再问问时，那个黑衣人却不见了踪影。

    姜玥看着旁边的两个银元宝发愣，又仔细看袖口沾上的血迹……所以，应该是黑衣人把自己从那个刀光剑影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已经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至于那位黑衣侠士，做好事不留名。

    姜玥很敬佩。

    只是遗憾，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

    ……

    按照黑衣人的指示，姜玥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找到了一个小村。

    村里已经多年没见过生面孔，所以当姜玥走进村里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不怪村民好奇——她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打扮怪异，身上衣衫带血，还独自一人穿过石头岭来到村里。

    啧……幸亏是大白天能看见影子，要是晚上，村民们准把她当鬼赶出去。

    而此刻的姜玥，疲惫又恐慌。

    胡乱在村里走了大半圈，她尽力微笑表示友好，希望买点吃的喝的。

    可她努力半天，每当以为要成功时，却总莫名败在最后一步。只要她递出银元宝，那群村民就跟见了鬼似的连连摆手，咣地关门再也不开。

    二十两是很大的一笔钱，是大多数村民认知里，卖儿、卖女、卖全家也凑不到的一大笔钱。

    村里突然来了个陌生女人，用大家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敲门买吃喝，正常人都会觉得这是山精来买命的。

    村民们吓得立刻报村长，胆小的去找神婆，胆大的抄着棍子就围住了姜玥。

    好在村长见多识广，他见姜玥神志清醒，又细皮嫩肉，只当她是哪个官家贵族的逃奴偷了银子跑出来。

    “也是可怜人。你老实点，别惹事。”

    姜玥赶紧点头答应。

    只是她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她揣着二十两银子，到底也没花出去。

    有几家想卖给她东西的村民，挖空家底又努力借钱，却怎么都没凑齐找零。再加上神婆和胆小村民的流言，大家更不敢乱占她便宜。

    ——那两锭银子，沾了就会索命呢。

    村长观察了姜玥几日，还是“同情”她，没赶她走。他号召村民们，按照村里的旧例，尽力帮扶她一把。

    村里有说法，饿死人会招来“灾神”。所以，要是真有谁家遇上事了，大家都会抬手帮一把，一齐守住不让人饿死的底线。

    姜玥虽是外来的孤女，但也确实是个苦命人。

    有些村民，是真看“逃奴”可怜，所以乐意匀姜玥半碗粥、一碗水，只为给自家积德。还有些村民，是因为害怕山精，所以愿意向她“上供”些粗糙食物，只求她吃饱了不吃人。

    总之，在村民们“众筹”下，姜玥活了下来。

    光活着不够，姜玥还在努力地尝试融入这里。

    接触久了，村民们的确知道了姜玥不吃人，但大家习惯性排外，所以还是不怎么喜欢她。

    毕竟，姜玥听不懂话，只会吃不会干农活，又笨又娇贵……乡下人不喜欢的缺点，在她身上都凑齐了。

    而事实是，姜玥……真的尽力在学了。

    帮东屋捡柴、帮西家烧火，她不得要领，忙活一整日还没小孩儿半天干得多。姜玥只能老实忍着白眼嘲笑，不敢多说话。

    毕竟，她没给旁人添乱就算好的了。

    除了不会干活，语言也是大问题。

    她知道华夏民族多，但没想到此地方言和普通话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村民聊天时，她努力摆出一张笑脸，假装无知蹭着“听听力”——可怜她还没能听懂村民说什么，就已经能从他们的表情里读懂大家对自己的猜测、鄙夷和议论。

    姜玥最先听懂的是骂人的话。

    小孩子骂她“叫花子”、“怪样懒婆娘”——姜玥心里难受。

    她百口莫辩，没法说从前……

    ——她之前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工作时也收到很多好评。只是，她掌握的知识在这里实在用不上。

    无力辩解，姜玥只能暗下决心，努力自力更生。

    ……

    当她能磕磕巴巴地与人沟通时，姜玥再次找到了村长，认真请他帮自己在这里安居。

    村长板着脸，上下打量她，然后非常不客气地开口：“十五两银子……能办地契、房契，但没有户帖。”

    姜玥立刻感激答应。

    不到三天，她就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小窝——离村子有点远的、位于东边靠近石头岭树林的一间弃屋，以及附近五亩、不算好的坡地。

    当然，好心的村长媳妇，还帮她配齐了全套的生活用品和四季衣裳。

    几个月后，姜玥才从其他村民嘴里得知，村长那个黑心肝坑了自己好大一笔银子——“都是没人要的，你住进去都没人管嘞！好好修屋子也花不到二两银子。”

    可姜玥还是心怀感激。

    毕竟，村长只是坑钱而已。在被认为是“逃奴”的情况下，村长没报官府、没抢劫打死自己，还肯给自己条生路，已经很幸运。

    再说，要不是村长发话，村民们也不可能接受姜玥这个“逃奴”——尽管姜玥多次否认，但其他人大概是不信的。

    她努力想要摆脱“逃奴”的刻板印象——等什么时候，天下大赦，村长就能带自己这个一不小心丢了身份证明的“良民”，去官府办理良籍户帖。

    ————

    即便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处，生活还是很艰难。

    作为现代人的姜玥，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做饭劈柴、下地种田，生活小事样样都要从头开始学。她手上磨得都是血泡，可活没干多少，结痂就又裂开。

    她顾不上休息，只想尽力活下去。

    姜玥需要粮食，她怕自己秋天打不到粮，怕自己冬天被冻死饿死。

    活着……要付出很多努力。

    好在村民们也习惯了姜玥的“笨”。虽然她“娇气”又没生活常识，但胜在态度很好。所以但凡姜玥上门请教，他们也都乐意指点一二。

    但听别人用嘴讲经验方法，姜玥还是经常搞不明白。于是她就只能低三下四，老实等其他村民有空时，再请求帮忙指导。

    可……谁会有空总去她那里帮忙呢，自家的活计还不少没干完呢。

    姜玥咬牙坚持着。

    日子太苦了，火生不起来，水挑不动，菜园子的杂草砍不干净。眼看着就要没米下锅，可姜玥的地还没种上呢。

    那时，姜玥真的以为自己要饿死。

    还是一次偷听小孩子讲话，让姜玥有了灵感。

    耕牛是重资产，村里只有富户家才买得起耕牛。平时干活，没牛的村民就得向有牛的人家借牛，还得支付借牛费。

    平常干活想借牛，大多数时候都能借到。可农忙时就麻烦了，村民们得加钱、得排队、得论亲疏远近。

    那些和富户关系一般、又没钱加价的人家，只能自己背犁了。但用人犁地，哪有用牲口干活儿快呢。再累也得忍着，要不冬天就得饿肚子。

    于是，姜玥咬牙，用自己所剩不多的银子买了一条瘦耕牛，再主动借给别家干活。

    她借牛的费用很低，相比村里其他家，可以说低到几乎没有——比如教她使镰刀，比如几棵好活的菜苗，甚至半碗糙米也行……不拘价格，只要双方讲好了，就能用牛。

    姜玥不收铜子儿，还答应用这些地里长的、不值钱的东西换——村民们自然很欢迎。

    谁家攒钱都不容易。省下来的铜子儿，要用来日常买盐、年节割肉吃呢。多攒一分是一分。

    姜玥的示好起了效果，愿意接纳、帮扶她的村民也越来越多。

    在众人的帮助下，姜玥的菜园子搭起来了，杂草也清干净了，她还养大了两只小鸡。

    甚至，姜玥还学会了牵牛犁地——再歪歪扭扭，也是她亲自扶着犁的。

    虽然撒种的时间晚了些，但在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指导下，在姜玥本人勤奋又笨拙的努力下，她竟也在秋天收获了不少粮食。

    ——只是姜玥自以为的“不少”罢了。

    外人都笑话她，种地种得太胡闹，甚至不如随便撒一把种子打的粮食多。

    总之，一年过去，姜玥的生活也算走上了正轨——她的生活，能称得上一句“不错”。

    姜玥知道了种地的基本流程和时令，还自制了不少干菜，甚至她还赶车去集市上卖过两次鸡蛋。加上秋天卖粮，她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也终于没饿过肚子。

    甚至，因为黑衣人给的立命银子还没花光，她竟然敢奢侈地买白米吃。

    总之，一年忙到头，姜玥没攒下几个钱，挣的几串铜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