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洒在红砖铺就的中南路步行街上，初秋的微风拂过老榕树，也吹到了并肩行走却沉默不语的二人身上。

    许平安手里拎着已经空掉了一半的鸡蛋糕袋子，时不时将目光偷偷瞄向旁边小口咀嚼蛋糕的少女。

    “终于吃完了。”少女微眯着双眼，像只吃饱了的猫咪。她神情满足地抬起头，说话时嘴角还带着几粒蛋糕渣。

    她侧过头还想说点什么，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那双眸子清澈且深不见底，里面藏着小心翼翼的隐忍，像夜空闪耀的星星。

    见对方突然望向自己，许平安微怔了一瞬，很快就眨了眨眼，将眼里的悸动掩藏。

    陈儒艺也愣住了，那双眼睛亮得刺眼，令她心头一颤，一时间她竟忘记了移开视线。

    两人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又像约好似的各自收回了视线。

    陈儒艺别开视线望向远处榕树下乘凉的阿伯，心头渐渐归于平静。许平安则掩饰性地看向脚边时不时靠近的影子，脸上还挂着一丝控制不住的笑意。

    人头攒动的中南路地铁站入口处，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亮眼。

    陈儒艺看了眼手机地图，柔声说道：“我坐八号线，你呢？”

    “我应该是另一条线。”女孩用手指了指方向，轻声回应。

    “那…”陈儒艺顿了顿，思索后说道：“你一个人回去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今天多亏了你。”女孩说话间连头都不敢抬，又变回那个教室中轻声细语的模样。

    “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先走了。”陈儒艺笑着冲女孩挥了挥手，转身隐入了地铁口的人群中。

    少女转身离开后，许平安的脚步却迟迟没有迈开。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一寸寸地追随着那道窈窕修长的背影。

    与曾经无数回无声的凝望不同，这一次她的心底里突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汹涌渴望——正如疯长的野草般在胸腔迅速蔓延，就快要越过理智的边缘。

    她不想再悄悄地注视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不想再把所有目光偷偷地藏在操场上的老榕树下，不想永远在她身后静静描绘她的轮廓。

    她想像今天一样与对方并肩而行，看她吃蛋糕时嘴角落下的细渣，看她为自己挺身而出。看她满足的微笑，呆滞的神态…看她所有的情绪。

    她想走进对方，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对方的身侧——不是以同学、朋友、路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可以被看见，被回应的身份。

    直到确认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女孩才像是从一场绵长的梦中惊醒般深吸了几口气。她低下头，将手轻轻地覆在胸口，那一处正在剧烈地跳动着，像是被炽热的渴望灼烧着，既滚烫又隐隐作痛。

    女孩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她缓缓地将书包隔层中的黑色名片取出。凝视一阵后，她的指腹划过名片上的数字，漆黑的眸子也随之亮了几分。

    国庆节的南城地铁，车厢内闷热又拥挤，四周充斥着旅客的体味和汗酸味。许平安的书包肩带被挤得歪歪斜斜，但她并不觉得烦躁，反而悄悄地在人群中勾起了嘴角。

    出地铁口后，女孩沿着老城区的灰色条砖主行人道慢慢地走着，一路上穿过熟悉的竹升面老店、五花八门的中药铺子、牛杂档口，以及叫卖的糙米卷摊贩。

    随后她又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头顶是杂乱的电线和挂满衣架的竹竿，路两旁是热爱生活的街坊摆在门口的绿植，以及住户们随意停放的电鸡。

    晒被子的庄阿婆见路过的人是许平安，还特意回屋塞给她几块刚做好的白切鸡。女孩原以为自己对这些场景早就习以为常，即便抽身而去也不会伤感。

    突然落下的几滴泪将她的思绪打断，她略带哭腔地向庄阿婆道谢，对方却说道：“平安，这些年我们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你如果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作为七旬老人的庄阿婆早已看穿了女孩的心思，她在南城西关角见证了城市的崛起与衰落，也知晓女孩家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岁月在庄阿婆脸上刻下了烙印，她微眯着浑浊的双眼，面带温和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难再有了。”

    许平安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落在水泥台阶上，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回响。终于，在601门口她停下了脚步。

    那扇带有锈迹的军绿色旧铁门静静地立着，门口还贴着褪色的春联。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钥匙上的纹理。随着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老式铁门应声而开。

    打开门的一瞬间，屋内潮湿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五十几平米的空间被硬生生隔出偪仄的三室一厅，一眼便可看到屋子内的全景。

    厨房里传出锅铲碰撞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继母冯思燕正在做晚饭，她一边和娘家打着电话，语气带有一丝柔媚和娇嗔。

    客厅的老沙发上，许新平正坐着抽烟看电视，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尼古丁混合的气味。

    “你回来了？” 厨房里传来冯思燕的的声音，许平安知道这只是她例行的关怀，从未真的往心里去过。

    “嗯”许平安轻声应答，她将鞋子脱下，动作安静到无人注意。

    客厅里电视上放映的是苹果卫视，许新平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一瓶酒。听到女儿回家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说：“这么晚回家，又跑去哪里了？”

    女孩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妈！她踩到我的奥特曼了！”一个尖细的男童声忽然响起，许天麒从地上爬起，将手中的奥特曼玩具朝女孩砸去。

    “你每天只知道在外面玩，考虑过对你弟弟的影响吗？”冯思燕一脸没好气地说道，尖细刺耳的声音穿过女孩的耳膜，她忍不住用手将耳朵捂起来。

    许新平淡定地坐在沙发上，嘴里灌了一口酒，冷冷地丢来一句话：“她早就被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带坏了，怎么可能听我们的。”说完又挠了挠背，懒懒地将视线投向电视。

    许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回应，只是低头将玩具拾起放回桌面，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站在房门口。

    她忽然觉得有一股压抑的疲惫感从脚底窜到脑门，自从妈妈去世后，这个家再也没有人愿意正视她，也没有人过问她今天过得如何。

    瞥见冯思燕又作势要开腔，她只好默默地走进房间，顺手将房门反锁，动作轻得生怕惊扰了屋外的三人。

    关上门的刹那，嘈杂又尖锐的声音通通被隔绝在房门之外，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许平安无声地倚靠在门板上，背后传来微凉的触感。她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顺着门板滑坐下来。

    她从书包的隔层中再次翻出那张黑色名片，“力真实业，俞真…”，她无声地念出上面的名字。细白的双臂紧紧环住膝盖，她把头埋了进去，右手还死死地攥着那张名片。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俞秋风，她的妈妈。

    她记不清妈妈的样子，只记得她永远穿着一身红色，身上总是带有淡淡的香味。或许那是母亲的味道，也可能是香水味。

    俞秋风的嗓音十分温柔，说话时不急不慢的。她总是会给自己讲睡前故事、扎麻花辫，在去幼儿园的途中还会偷偷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果，轻轻搂住自己，温柔地说：“安安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妈妈因为有你而骄傲。”

    所有的回忆在她五岁那年戛然而止，她只记得俞秋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笑容越来越淡。去医院看望她的时候，听到医生一脸惋惜地说：“小朋友，你妈妈得了乳腺癌，你要多多陪着她。”

    俞秋风的病从发现到离开不过短短几个月，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女人身穿一袭红裙，神情眷恋地摸着女孩的脸：“安安，妈妈要是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时的许平安并不理解什么是“不在了”，她连妈妈的葬礼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妈妈走后，许新平脸上没有悲伤，而是解脱地笑了。

    面对才五岁的许平安时，许新平却忿忿地说：“妈妈去世了，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流，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冷血动物。”

    再后来她就被许新平带到这座老房子中，与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她时常从孙艺佳的口中得知一些事情，拼凑起来也算完整。

    “你妈妈是个磨人鬼，你爸为了给她治病把家里的大房子都卖了，害得我们几个要挤在这么小的地方。”某天孙艺佳突然推开她的房门说道，说完后又转身去择菜。

    “你阿婆那么有钱，为什么还不把你接走啊？”孙艺佳狠狠地盯住台灯下的背影，她看不到一点生活的盼头。

    “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那个早死鬼？她的照片全都被你爸爸烧掉了。”这是孙艺佳在她日记中写下的文字，当晚女孩就将日记全部撕毁了。

    那个叫俞真的女人是她阿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阿婆的名字。那个传说中家世显赫，却对女儿不闻不问的阿婆。俞秋风葬礼的那天，她都没听说俞真要过来瞧一眼。

    如果俞真当时愿意对妈妈伸出援手，现在她的人生或许截然不同。可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许平安在这一小方天地成长了十几年，几平米的房间是她为数不多具有归属感的地方。

    女孩双手渐渐收紧，右手的名片顿时被捏得翘起了边。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少女笑靥如花的脸庞，以及那句“你还好吧”，将她尘封多年的心渐渐烘热。她渴望离陈儒艺更近一些，也只有她能让自己勇敢去尝试。

    许平安咬了咬唇，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存进了电话薄。犹豫很久后，还是拨出了那个号码。

    “你好…我是许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