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非鱼从没想过，会真的从裴望口中真的听到这样的话。
恍惚到，她去师傅大殿时，脑海里都震荡着两人的争吵。
裴望声音不复以往镇定：“苏鲤没了金丹会死，你就算失去灵根，也能慢慢养习，为什么不情愿？”
“我知道一个丹药秘方，配以凤凰骨，龙鳞血，可以重新长出灵根，你的灵根正好阶品不足，品质低劣……”
虞非鱼骤然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反问：“如果换做是我需要苏鲤的金丹，没有金丹我会死，而苏鲤只是需要受生挖金丹之刑，你会去挖苏鲤的金丹来救我吗？”
裴望沉默了半晌，抬起那双她第一次觉得很冰冷的眼睛：“我不会让你死的。”
虞非鱼听见自己似乎很是漠然的声音：“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道侣。”
一句话，断绝了两人关系。
虞非鱼冷冷地想，掏她灵根，和掏她肾有什么区别。
而裴望的话，又和“你只是没了肾，而她失去了一条命啊！”有什么区别。
可她，却依旧死性不改的奔去师傅大殿，想去寻找一个苏鲤不需要她的灵根也能活下来的证明。
想要一个即使她愿意奉献灵根，裴望也坚定不已不会让她受伤的证明。
虞非鱼跪坐在大殿内，等待师傅回话。
师傅端坐在鸾椅上，身上青色道袍被不知哪来的风鼓起，像个膨胀的青鸟，他不理衣衫，半露胸膛，腰间的峰主令也不知去哪儿了，袍角飘动间，竟然有一股风流的意味。
虞非鱼强掩震惊，镇定自若地抬头，却只看到师傅奇异一笑，脑袋一阵眩晕过后，她醒来时，便在问罪地牢里。
虞非鱼躺在草席上，安静了很长时间。
她是个孤女，是个弃婴，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只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被好心人送到蓬莱山下，被正好外出历练的云顶峰峰主捡到，顺手安置在了外门。
她感激师傅，所以即使为他和裴望串通而感到难过，也并未因此恨上师傅。
就当还了师傅的恩情。
虞非鱼这样告诉自己。
她抱着膝，蹲坐在地牢的角落，坦然接受自己同时被两个至亲之人背叛的命运。
之前她与裴望还是情意缱绻的道侣时，暗中嫉妒两人关系的女修层出不穷，但因为裴望亲传弟子的身份，始终没人敢对虞非鱼真的动手，最多也就嘴上刻薄几句。
但两人一旦解除关系，那想要伺机报复的女修就如同雨后的阴湿青苔，你争我抢地冒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率先打听到虞非鱼被关进了地牢里，先是在饭食里捣鬼，她连着几天吃过残羹冷炙后，浑身瘙痒难耐，灵力无法抑制，虞非鱼只能使出物理手段，抓的身体上下没一块儿好皮。
地牢里阴暗，潮闷，不见天日，时不时有某些动物出没，什么有着十六条毛茸茸节肢的毒蜘蛛啦，时飞时爬的六翅蟑螂啦，长的足有猫大，相当肥硕的老鼠啦。
修仙界的动物，吸饱了灵气，都变异的如此可怖。
其中，虞非鱼最恶心，也最害怕老鼠。
甚至恐惧到，耗尽灵力也要躲那老鼠远远的。
而这极大的动作，也很轻易的被人察觉到。
于是，地牢里的老鼠就出没的更多了一些。
某一天，虞非鱼击退了最后一只啃食完草垫，想要爬近她身的老鼠，终于灵力不支，躺倒在了灰扑扑的地面上。
她盯着不知从哪又窜过来的，瞠着一双血红的，邪气四溢眼睛的老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开始念咒。
她宁可自爆，也不要被老鼠活生生吃掉！
就在虞非鱼准备与这些恶心的动物同归于尽之际，地牢却霎时金光四溢，灵力乍现，片刻后，那一堆想要靠近她的老鼠，齐齐被斩首，侧躺在地上，暗红的眼睛似乎死不瞑目，直直瞪向她。
就如此七窍流血的，死在了她面前。
这一场景，简直如同梦靥。
虞非鱼恨不得立马双目失明。
而耳旁，却刹时传来一道忽远忽近的，仿若金铃晃动的男声，“怎么不睁眼。”
这情形谁敢睁眼？
“嗯？不是害怕吗？”
害怕活老鼠，难道就不害怕死老鼠吗。
“我已经为你杀干净了。”
要不然你把我也一起杀了吧。
那男声冷了下来，“再不睁眼，我就连你也一起屠干净，省的每天在地牢里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扰我好梦。”
虞非鱼赶紧睁开眼。
在这死掉，肯定会被看守地牢的弟子们，连带着老鼠一起埋在乱葬岗里。
她不要和老鼠死同穴啊！
虞非鱼努力将眼睛移开，不与那死物对视，她颤颤巍巍开口，“你能把它们给我弄出去吗？”
她还是不太想与老鼠共枕眠。
男人冷哼一声，一阵金光晃过，地上的老鼠尸体瞬间化为齑粉，他淡淡道：“好了。”
虞非鱼长长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才有空趴在墙壁边，和男人道谢，“我叫虞非鱼，灭鼠之恩，若有来日必将报答。”
这话颇有画大饼之嫌，但这是她目前能给出的最好诚意，如果有一天真的能从地牢里逃出去的话。
男人没说话，半晌，才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
气氛瞬间沉滞下来，寂静无比。
虞非鱼莫名有点尴尬，她不自然地乱找话题：“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一落，空气更是宛如流冰，凝在当场。
正当虞非鱼以为男人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缓缓传了出来，“夙璃。”
虞非鱼惯性询问：“是夙愿的夙，琉璃的璃吗？”
“……”
“是宿命的宿，离去的离。”
虞非鱼：“……”
叫你多嘴。
她干巴巴开口，“这名字起的真好，生命是一个轮回，有降生，便有离去，很有寓意。”
解释完，却没听到任何回应。
虞非鱼暗骂自己，该你的。
宿离宿离，这名字一听，就是个不被父母期望的，身世不好的小可怜，这和拿刀子往人家心口上扎有什么两样！
不料，男人却在此时幽幽开口：“这名字，是一位故人给我取的，我还算喜欢。”
“没想到，听起来竟然这么不幸，宿命便就是要离开吗。”
虞非鱼想替自己和那位故人解释：“人总是会死的。”
“可我是妖，若得飞升，寿数无疆。”
“……”
哈哈，天打雷劈死于渡劫预定，堕入魔道被掏金丹预定。
虞非鱼，你真是有一张好嘴。
咒妖去死，真有你的。
虞非鱼心如死灰地认罪，宿离却没和她多计较，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她暗自猜测，男人应该是睡着了，便安静地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接下来的几天，宿离定时定点都会为她清除老鼠。
虞非鱼除了下跪感激，就是跪下感激。
宿离对此毫无兴趣，“你就没点儿新的道谢方式吗？再跪下，我怕我会忍不住打断你双腿，让你永远站不起来。”
虞非鱼：“！”
大恩如大仇，原来是这样子用的。
她连忙站了起来，顺带一把薅起角落里的干草，半晌，做了个物什，从铁牢里滑出胳膊，丢给了他。
是条干草编织的金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宿离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莫测：“我不要金鱼，我要蛟龙。”
虞非鱼：“……”
恩人，你真的很难缠。
虞非鱼从没编过蛟龙，因此好半晌都没动作。
男人很明显等的不耐烦了，声音冷冷，暗含断腿警告，“编好了吗？”
她终于有了动静，嗓音不似刚来地牢那会儿因为害怕，嚎的大声又清脆，相反，变得嘶哑而模糊：“再等我一会儿。”
宿离第一次，对一个声音难听，长相八成也难看的人类修士，产生了近乎于耐心的情绪。
直到耐心耗尽，男人才终于阴森森威胁道：“没有的话，你就用尸体感谢我好了。”
字眼落下的最后一秒，掌中骤然重了一许。
少女编的很急，脉络却不显潦草，反而因为聚敛了人气，有了一种生气勃勃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草编蛟龙，刚要伸手毁去，却见那蛟龙眼睛一亮，蓦然在掌中游动起来，腾云驾雾，翻海破浪，明显是被输了灵力。
自己都快灵力枯竭死了，还有心思编这些花里胡哨的没用东西。
宿离神色阴郁，刚要冷声骂她，蛟龙就乖巧地盘在他掌心，扬起龙角，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道：“谢谢你，给我杀老鼠。”
……
虞非鱼等了半天，没等来他的斥责，就知道，自己又能苟活一天了。
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安然睡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体仿佛在一夜间充满灵力，轻盈无比。
虞非鱼惊奇地眨眨眼睛，活动了下胳膊，不错，很有力气，即使是被挖灵根，也能反手给裴望一巴掌了。
憋坏水间，却见地上金光浮动，顺着墙壁，蜿蜒似灵脉，源源不断地朝她身上涌来。
咦。
虞非鱼迟疑了下，不确定道：“宿离？”
男人很是疲乏地应了一声，“给你恢复点力气，省的逃跑的时候，连腿都迈不动。”
嗯？逃跑？
男人顿了下，语气再度变得不好：“怎么，不想跟我走？”
虞非鱼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她想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走！”
跟妖越狱，听着荒唐，但总比留在地牢里，等着不知道哪一天被裴望想起来，把她捞出去挖灵根杀妻证道好过万分。
两人暗中筹谋着，终于在选定的一天黄道吉日，成功打破了牢狱禁制，当然，大部分都是宿离出的力。
她只用在他身后当一条咸鱼。
虞非鱼不由泛起点自嘲的笑。
虽然当不成锦鲤，当一条咸鱼也是好的。
而这浅浅笑意，却在下一刻顿在唇角。
包括那双明亮的，却忽然定格的眼睛。
地牢外浓云蔽日，狂风大作，闷雷乍响，万物仿佛都要从隔窗里外黑压压地涌进来，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坏天气，几乎像一层阴翳，蒙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看守地牢的弟子本来还犯着困，心脏却忽然打了下鼓，对危机下意识的第六感，让他警觉地拔出剑，“谁？”
下一秒，他眼眸遽然睁大，喃喃道：“九尾狐妖……”
声音恐惧地放大：“是挖了苏鲤小师妹金丹的九尾狐妖！”
地牢中央的男人浮至虚空，脚下法咒阵亮，黑雾尽现，他长发未束，乌黑拖至脚踝，随一身玄衣飘荡，领口滚烫色金边，明明是十分昳丽张扬的面容，却因为墨漆漆的眉眼，和苍白的肤色，显得鬼气森森，可怕无比。
他怀中抱着一个身着桃红色衣衫的破烂少女，声音冷漠，满是戾气：“滚。”
谁把他和那个蠢物相提并论。
这一声含着威压，妖气尽现，弟子膝盖一软，竟然直接跪了下去，慌张低眸间，只匆匆看到男人眼中金色竖瞳乍现，似龙似蛟，和腰间挂着的，状似亲昵的一尾草编金鱼，和一尾蛟龙。
少女奄奄一息躺在他怀里，眉眼失神，腹部破了一个大洞，汩汩往外涌血，丹田灵根处空无一物，她慢慢失去生机，桃红色襦裙上全是新鲜的，流淌着的血。
宿离垂眼看着她的面容，原来是你。
怀中身影逐渐模糊，变成了另一个爱穿鲜浓绿色的俏丽姑娘，她焦急地捂着他的伤口，“你受伤了，怎么办，我去找灵草，你千万要撑住。”
场景一变，变成了她俯在书案前的一幕，“你没有名字的话，那我帮你起一个好了，唔，我叫苏鲤，那你叫宿离，如何？”
苏鲤执起笔，在宣纸上认真写下两个字，在他面前铺开：“这个宿，这个离，我很喜欢。”
男人笑了笑，“我也很喜欢。”
他是妖族，不识人间字体，但无所谓是什么字，只要是她说的，他都喜欢。
宿离盯着怀中人的伤口，她腹部的骇人血洞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刺眼无比，他学着苏鲤伸出手，堵住溢出鲜血的地方，脑海中不断有声音提醒他：
苏鲤救了我。
即使我是骗她。
她对我来说，会更重要。
我需要苏鲤的金丹，苏鲤需要你的灵根，我……不想让她死。
天平摇晃，最终沉沉坠向似乎更重的一端。
宿离低声开口，“你得留下来了。”
“虞非鱼。”
可心间却不知为何，突然陡生一股莫名的不安，他焦躁地抬起手，幻化出妖力，又翻掌掐灭，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进入她神识，篡改了一部分记忆。
那个挖她灵根的人，变成了她口中日夜喊着的雪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