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的心脏狂跳。
他认出我了?
不可能。
七年前的自己又瘦又小,脸并未长开,于是乎放荡张扬也有了一丝稚气。
现在的他浑身是刺,像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刺猬。
重名的人有的是,“程意”不一定是他。
“班长大人是吧?”程意故意提高音量,“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老师的跟屁虫了。”
几个学生倒吸一口冷气,但池渊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让程意想起无尽夏绽放的样子。
“随你怎么说。”池渊转回头继续记笔记,声音轻得只有程意能听见,“那幅画我还留着。”
程意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圆珠笔,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程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临走前的那幅画。
他竟然记得。
七年了,池渊竟然还留着这幅画。
不不不,七年了,谁会把一张破纸留七年?池渊肯定是在骗他。
“你认错人了,”程意压低声音,嗓子干涩得发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意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为什么不愿与池渊相认。
也许七年的时间早已将他向往自由的勇气消磨殆尽,他不愿任何人提起他孩提时代的那一抹透露着愚蠢的得意自负。
池渊没再说话,只是从课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迅速瞥了一眼又收回去。
但程意已经看清了——
飞鸟斩断枷锁、音符挣脱乐谱。
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给池渊,要自由”。
*
下课铃响起,程意几乎是冲出教室,直奔天台。
他需要一支烟,需要酒精,需要任何能麻痹这种感觉的东西。
但当他颤抖着手摸向口袋时,只找到半包薄荷烟。
“操!”他一拳砸在水泥墙上,指关节立刻渗出血丝。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池渊?
在所有可能转学的学校中,命运却把他推回了唯一一个见过他脆弱模样的人面前。
“原来你在这。”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意猛地转身,看见池渊站在天台门口,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就像记忆中那个男孩。
“滚开!别他妈跟着我!”程意咆哮道,声音却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池渊不为所动,反而走近几步:“你想解闷的时候还总是往天台跑啊。”
“你变了很多,但眼睛没变,”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还是像猫一样,生气时会微微眯起来。”
程意下意识摸向自己的眼睛,随即又恼怒地放下手:“你到底想干嘛?重温旧梦?看看当年那个可怜虫现在有多惨?”他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满意了吗?我现在就是个混蛋,跟我那个酒鬼爹一样!”
池渊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我只是想告诉你…午休时美术室没人,”他顿了顿,“如果你想说说话的话。”
程意愣住了。
他以为池渊会教训他,会像所有大人一样说“你不能这样下去”,或者像同学们一样害怕地躲开。
但池渊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谁要去那种地方…”程意嘟囔着,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记住了池渊说的地点。
池渊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那幅画…我一直留着。”他没有回头。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你。”
程意站在天台上,看着池渊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夏风吹乱了他的亚麻色头发,也吹散了嘴里吐出的烟圈。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小满…别变得像你爸一样…你心里…明明有那么多的阳光…”
他掐灭烟头,发现自己的手不再发抖了。
*
回到教室。
教室里的嗡嗡议论声忽然一滞。
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浮动,程意漫不经心的往座位上走,三十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后排穿T恤的男生把篮球在指尖转得飞快,前排扎马尾的女生正悄悄把嚼过的口香糖按到桌底。
空气里飘散着橡皮屑的涩味和廉价唇膏的甜腻。
“听说他以前因为霸凌同学被学校开除过……”靠窗的短发女生用课本半掩着嘴,声音却清晰地漏了出来。她旁边的眼镜男生故意提高音量:“完了,我们班平均分又要被拖后腿了!”几个女生立刻窸窸窣窣地笑起来,像一群偷到油的老鼠。
“砰!”
程意踹翻教室后排的储物柜,一盆蓝紫色的花球滚到脚边。他下意识接住花盆,指尖沾上潮湿的苔藓,鼻腔突然灌满雨前泥土的腥气——
和五年前池渊塞给他的玻璃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是班长的无尽夏,”有人小声提醒,“碰坏了要赔的…”
程意的瞳孔猛地收缩。
讲台上正在收作业的池渊闻声转头,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内侧靛蓝色的绣球花纹身——正是当年用圆珠笔在他掌心画过的图案。
“赔?”程意故意松手,花盆在即将坠地时被池渊稳稳接住。
他凑近对方渗出汗珠的鼻尖嗤笑:“这种随随便便就能变色的廉价花…”尾音却卡在喉咙里,因为看清了花瓣上用记号笔写的日期:2018.7.26,正是他们分离那天。
池渊把花盆放回窗台,午后的阳光穿过蓝紫色花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无尽夏从六月开到霜降,每朵花能变三次颜色,”他擦掉叶片上的泥渍,“我每天浇不同酸碱度的水,它就开出不同深浅的蓝,我不信你忘了。”
程意在颤抖。
记忆如逆向生长的藤蔓刺破心脏。
池渊找到程意时,暴雨正冲刷着后墙的爬山虎。蜷缩在绣球花丛里的男孩浑身发抖,右手攥着片锋利的碎玻璃,左手手背留着新鲜齿痕——那是他情急之下咬住自己,为了盖过父母砸碎电视机的声响。
“要听秘密吗?”池渊跪坐在湿透的泥土上,雨伞倾向发抖的男孩,“绣球花会吃掉坏声音。”他摘下一朵蓝紫色花球递给程意,让程意靠在自己肩膀上,“把讨厌的争吵喂给它,它就会开出更漂亮的花。”
程意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花瓣上。三小时前,醉醺醺的父亲把他推进碎玻璃堆时,分明听到父亲在尖叫“怎么不跟你妈一起去死!”。
此刻耳边沙沙作响,绣球花贪婪吮吸雨声的节奏,竟与记忆中池渊教他捂耳朵数心跳的方法重叠。
“它们…真的能吃声音?”
“不仅能吃,还会酿酒。”池渊变魔术般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干枯的绣球花瓣,“等花开到第一百天,把秘密说给它们听,就能酿出让人忘记痛苦的蜜糖。”
后来每个父母争吵的夜晚,程意就偷溜到这片绣球花海。
池渊总在破晓时分出现,带着画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昨晚花吃了37次摔门声,15句脏话,还有…”他指着某片发蔫的花瓣,“你妈妈砸碎的第8个啤酒瓶。”
“无聊的把戏。”程意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靛蓝的绣球花纹身,“这种软弱的花…”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池渊突然抓住他的手,拇指重重擦过掌心的旧疤痕——那里曾用圆珠笔画着永不褪色的绣球花。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池渊却只是翻开周野的掌心,用红笔在疤痕上画起新的花瓣:“当年你说蓝色绣球是囚服的颜色,那现在…”他在原有疤痕旁添上粉紫渐变的新花,“这就是越狱成功的勋章。”
程意触电般抽回手,后背撞上黑板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汹涌而来:离开那天清晨,他打翻十八瓶不同酸碱度的水,看着池渊种的绣球花在晨光中绽放出彩虹色。
而程意被妈妈拽走时,回头喊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攒够颜料就把彩虹种满世界!”
“谁要你的破勋章!”程意扯断窗台上的花枝,蓝紫色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之间,“这种虚伪的…”他突然顿住,因为发现每片花瓣背面都写满小字——2018.9.2 红旗小学转学生查无此人、2019.3.8安庆小学查无此人、2022.5.20三中退学、2024.4.7青藤高中退学……
池渊弯腰拾起残花:“每找一个学校,我都会在无尽夏上记录,但今年终于不用再写了。"
池渊笑了,眼角皱起的纹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他打开教室储物柜,玻璃罐里的绣球花瓣正在不同颜色的液体中沉浮,像被封印的彩虹。
程意终于明白,原来无尽夏漫长的花期,不过是为了等待另一朵花穿越四季的刑期。
“现在换你了,我的花吃不下这么多年的思念,它们快要撑破了。”
教室仿佛被罩进蓝紫色的结界。
当年池渊说的蜜糖,不过是把两个人的伤痛酿成了同一种频率的心跳。
*
“啪!”
一个女生突然把书重重拍在桌上,整个教室瞬间安静。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说话的人,眼神冷得像刀尖划过玻璃,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是顾己。
“你们很闲?怎么,你们是亲眼看见他打人了,还是自己被打过?”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一个个连他名字都叫不全,倒是对编故事挺在行。人家才转学,你们就编排出一部连续剧了?怎么,生活太无聊,非得靠嚼舌根找乐子? ”
有人讪笑着想反驳:“又不是只有我这么说…”
顾己直接打断:“闭嘴吧,你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对他的‘黑历史’如数家珍?”她冷笑一声,“真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写八卦周刊?在这儿浪费什么天赋。”
周围鸦雀无声。
顾己嗤笑一声:“是啊,传闲话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怎么现在倒不敢认了?”她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们是不是觉得,往别人身上泼脏水特别有意思?还是说——”她顿了顿,眼神锋利地刺过去,“你们自己心里脏,就看谁都不干净?”
有人不服气地嘟囔:“关你什么事……”
顾己眼皮都没抬:“是不关我事,但你们吵到我眼睛了。”她指尖敲了敲桌面,“要编故事去别处,别在这儿污染空气。”
前排嚼口香糖的女生突然“噗”地笑出声:“诶,顾姐,你不会是喜欢——”
“我只是讨厌。”她截住话头,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讨厌你们现在这副样子。”风突然撞开半扇窗户,她的校服下摆呼啦啦鼓成帆,露出一角课本。
嚼口香糖的女生张了张嘴,却被顾己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下次想嚼舌根,先照照镜子,”她轻飘飘地丢下最后一句,“看看自己配不配。”
程意微微抬头,看见她侧脸绷紧的线条,像一把出鞘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