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娘一时没明白她怎么了,只是讷讷点头。
怀中小苗突然剧烈咳嗽,咳得脊背佝偻,原本留着疮疤的面上浮现气泡似的形态,好似皮肤与内里有了一层隔离的空气,连着心跳也跟着咳声紧了紧。
还未待人有所反应,黑红的一大股一大股的血液从口中往外冒,淌入衣襟,浸红了脖颈的皮肤。
瑞娘手忙脚乱根本捂不住情形,还是丹灵眼疾手快按住乱窜的气流,使得那作乱的东西束手就擒。
若说炙病是内火中烧,是发热烧死的,不如说是阳气紊乱,盛极伤体……当然这也是猜测。
指腹下的东西躁动不安,好似在发怒。
这是什么东西?丹灵暗暗揣测。
指腹传来的触感就如人的脉搏滚动,这里面的东西该是活物。
丹灵默念一声咒语,指腹皮肤上的纹理瞬间化作细枝末节捆缚皮下东西,指尖连着纹理般的蛛丝轻轻抬起,小苗却突然开始浑身痉挛,她顿住,停止了动作,小苗的身体也不再乱颤。
连体的。
这就不好办了。
只要对里面的东西做出反抗,连宿主也会受到影响。
最坏的结果就是一生俱生,一死俱死。
目前能知道的关于此病的信息有一个非常大的漏洞,就是没人真的治好过,甚至是抵御过去,还有……还有什么呢……
丹灵凝神眉头皱起。
总觉得有很多东西被遗漏了。
是什么呢?
丹灵目光落在指下,思索着。
炙病发生已经四月有余,初期时并未有人在意,只当是小感小冒,却不想病态扭曲,最明显的就是皮肤……这个病火从内烧,分离内外……但……
丹灵灵光一闪。
没有人真的因病而死!
是啊,死亡是人自焚造成,但并未有人真的在病中死去!
还有……还有什么……
忽然间那位城外人的话语浮现——【烧是烧了,到没干净,全都烧一半火没了,人确实是死了,可病源也随之开始散开。越来越多的人晕倒不起,一个传一个,根本捂不住情景。】
丹灵猛地抬头,惊的瑞娘一抖:“怎……怎么了?”
丹灵直视瑞娘的眼睛,余光瞥到她微显疮痍的皮肤,巴卜的话也同时在脑中显现,丹灵笃定问道:“这里是灵国南郊。”
瑞娘眨眨眼,看着丹灵神色慢慢点头。
丹灵问:“苍城呢?”
瑞娘答:“灵都要再往东。”
丹灵莫名笑了声。
——东游水,南复火,只能夹中走。
施葭昴,你可真是……
丹灵深吸一口气:“你们都认为自从有人自焚后病就开始传播,那么传播病源的是什么?”
瑞娘不假思索道:“是气味吸入。”
丹灵摇头,眸色肯定道:“不,是火。”
“火?”瑞娘不信,“火怎么传?”
丹灵:“每个人死去,灵柩前人们会干什么?”
瑞娘双唇微张,抿了抿道:“在丧盆里烧纸。”
“从生病开始,每一刻身体内外都在作对,是因为身体里的‘那个东西’要出来。因为万物有灵,念名显灵,所以我接下来只能指代。”丹灵解释,“‘那个东西’我暂时有两个相符合的猜测对象,不过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需热才活,冷则必死。”
丹灵默了瞬:“人的本能会告诉自己解救的办法——烧了自己,也让‘那个东西’无处寄托,人死成尸,尸冷封存于土下……可坏就坏在,这东西是无形有气,在停灵时,丧盆的火温会唤醒它,接着继续侵入人体,如此生生不息。”
瑞娘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居然是这样……?
那岂不是生死循环?谁能料到是这种方式传播的!
瑞娘紧了紧抱着小苗的双臂,眼神流露一份希翼:“医师,除了死,还有其他救法吧!”
丹灵思索半晌,道:“万物皆有克星,办法一定有……给我一点时间。”她看向瑞娘,“一点思考的时间。”
丹灵喃喃道:“我得出去一趟,得……去知道一些事情。”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知道一切后,她依旧决定救人的理由。
丹灵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并非一个烂好心的善人,这恐怕还要归咎于她目前没有同理心这个东西。所以要做什么事情,她首先要有一个合理的真相,知道这个真相是否配自己施于援手。
***
另一边,路上七人前后成对,留一个旁觅理在前面带路。
封确两臂架在膛前,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显得他旁边的人莫名变得温润尔雅起来。两人合在一起,一个衣着华贵,身形张扬,一个麻布灰衣,内敛沉着。
不过还有一个特别的点,便是他们一深一浅,一重一淡,叫人看了不由直呼一个看的清楚一个看着模糊!
封确冷哼一声,语气阴阳怪气道:“你这样子还真是落魄,等回去老皇帝一看,恐怕认不出来还给你撂出去。”
穆移唇角噙着笑意,眼底一片毫无波澜:“多谢提醒。”
这四个字堪称杀伤力一绝,封确眼皮一跳,心中恼怒,面上冷下来:“滚。就你看谁都是好人,搞得谁都围着你转似的。嘁,有病。”
穆移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样是挺有病的。”
“你知道就好。”封确翻个白眼,“呵,原来你不吃苦头记不住。”
但其实他想说:没想到你是个吃一亏长一智的蠢货。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穆移是个蠢货的缘故,封确那趾高气昂的劲忽然升到嚣张跋扈的气焰,步伐迈得老大,马尾乱甩。
他们走在最后,这忽然升腾的气势惹得前面人莫名其妙,频频回首。
石珩渡在前面“嘬嘬嘬”几声,手臂一挥揽住莲采的肩膀,贱兮兮道:“你看过孔雀开屏和公鸡打鸣吗?”
莲采勉强笑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心里想:你能别说了吗?也别搞暗喻好吗?他就在我们后面!你不怕我怕啊!
石珩渡听不到她的心声,还沉浸在自己的接下来想说的话里,一想到自己马上要说什么,又看到莲采这吃了屎的表情,她一个没忍住就憋漏了气音,结果又被自己发出的气音调给逗乐了,脑子一抽,话也忘说了,张嘴就开始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笑起来,笑的那叫一个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一旁的莲采:“……”很好笑吗。
封确看她这样,回头又想对着穆移嘲讽,谁料到这一回头,瞧见他那带着宠溺和纵容的眼神,那叫一个含情脉脉、包容溺爱…………封确身上瞬间像是被电麻了,惊起一层鸡皮疙瘩。封确无语,封确不解,封确沉默。
合着他才是受害者!?
他们四个的恩怨纠纷没引起前面三人的注意,毕竟心里万分焦灼仍在,谁还能分出心思去感受别的。
“到了。”旁觅理道。
“吱拉”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里面的场景也随之暴露在视线之下。
方才还不顾形象大笑的人,笑容就这么顿在脸上,逐渐僵硬,再逐渐消失,最终化成一滩浓郁的沉重。其他人更毫无差错皆是。
这里面。
只徒有一地白布蒙盖的半焦灼人尸。
阵阵恶臭扑面而来,还未待人捂住口鼻,就已经被震惊在原地。
好一会才感受到嗅觉捕获的气味,才反应过来难受,才开始捂嘴掩面。
沐天歌不敢信,握剑的手有一刻的颤栗。
她只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尸体,那是战士保家卫国才会牺牲的身体,被战火侵灼的尸体是面对国破家亡的凶险未来而拼尽全力一博才会有的结局。
但为什么,这样的结局要出现在战外的国内里呢?
她不明白,也不敢去想自己即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莲海晏感受到沐天歌的变化,伸手拍拍她的剑柄,在女子转眸看来时,男人安抚的温柔笑了下。
旁觅理已经走到了里面,他揣揣手,心事重重:“这就是今日早上的事发地。”
莲海晏观摩一番尸体的烧坏程度,道:“还有什么,直说。”
有了这话打包票,旁觅理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心里有了底,道:“半年前,城里来过一个外地人,买下了一间学堂,在这里当了一两月的教书先生,后来疫病蔓延,他又将学堂改成了医馆,开始为人诊治。他曾推出一种草药,我们都没见过,叫什么……”他使劲想了想,“哦,对!叫芳草枝!”
“芳草枝?”石珩渡出声,“这个我知道。”
旁觅理惊讶:“你知道?”
“我姐姐说:‘芳草枝是一种很低级的植灵,甚是很脆弱,它们虽修成了精怪,但是能力、智力非常简单,根基只会生长在石缝处,阳光下就会开花,下雨天就会生长,其余都似平常枝条无二。’但是它能治病这个方面我就不知道了。”石珩渡摊摊手,“你那医师怎么说?”
旁觅理道:“他只说芳草枝是从蓬莱仙岛取来的,是灵药,可以治。”
封确没好气道:“能治?治好了?放屁,骗你们钱的还差不多,也就你们蠢货才会信。”
穆柯生:“话不能这么说,绝境当前是不存在理智的。”
封确冷嘲热讽道:“哟,来装圣人了。”
“治好过,治好过,治好过的。”旁觅理紧张,用袖口擦擦汗。自从知道他们的身份,时刻都胆战心惊的,生怕这俩个一个不高兴,加上看他干了个蠢事,他约莫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嗝屁,但在死之前能不能先弥补一下过错呢。
旁觅理:“芳草枝一开始是治好了,那是疫病爆发的第二个月,清和学堂成了清和医馆,那人就是在那开始给人送药包的。”
“送?”封确一愣,随即皱眉,“真送?送的你也敢要,假货才出手大方。”
旁觅理一噎:“是真送。小人还派人去拿了一包,这药最开始是制作成粉末活水喝的,后来可能是制作麻烦,人太多,就成条成条的包起来,直接咀嚼咽下。”
封确斜眼看他:“怕不是不怀好意。”
穆柯生笑了下:“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呢。”
石珩渡不解了:“那怎么没治好?他出什么事了吗?”
此话一出,旁觅理又噎住,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支支吾吾半天,整得石珩渡想上前给他一拳。
她竖起拳头,咬牙切齿道:“妈的,你搁这时候上演什么不好意思,你是表演型人格?快给我说!”
旁觅理犹豫开口:“因为……因为……”他看到石珩渡的眼睛,最终还是泄了气,实话实说道,“因为有人发现这个病是他造成的,不愿意吃药,还一起……一起杀了他。”
“啊?”石珩渡愣住,懵圈了,“……啊!?啥玩意?”
不止她,在场所有人都神色各异,众人还在整理胡乱的思绪,旁觅理又继续道:“杀了他之后,他的尸体成了芳草枝,百姓们发现他是妖,肯定了这个病就是他造成的,当时也不知道谁挑唆说真正的解药是他本身,那些人就一哄而上,给……”
他可能是想象到了当日的场景,有些难以启齿,“给瓜分……吃了。只是后来发现死的芳草枝没有药效。”
旁觅理忍着恶心,心中还有无处宣泄的怒火,他的声调愈发提高:“发现没有了药效,那些作恶的百姓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们亲手毁了救他们的人,居然还一味践踏他的尸体!辱骂一个自始至终还在妄图救人的一个人。之后……呵,没得救的人居然还开始嫉妒起了得救的人!”
太可笑了,旁觅理几个月来的各种情绪涌上来,呼吸急促,眼底发红,既难过又失望:“那些疯子看不得他人已经解救,接受不了自己无药可救,他们竟然……”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他们干了什么。”
情绪被打断,却没有燃起更多的怒火,实在是那道声音太过抚慰人心,以至于旁觅理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心神有了放松的迹象,他不由吐出一口气,压抑着的情感和悔恨一并迸发,不可收拾。
旁觅理近乎咆哮道:“他们活生生打死了得救的人啊!他们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因为那可怜的嫉妒而行恶啊!这让我还怎么能毫无芥蒂的继续保持救他们的心,这还让我怎么办才好!到底是以罪人的方法处死他们,还是以受害者的方法救他们!我哪一个都做不到!哪一个都没有做到!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站出来救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嘶喊而逐渐嘶哑的声音在露天的堂内徘徊,才忽然让人发现这里是逝者摆放令牌的祠堂,不过不是一族一姓的祠堂,而是一个城的祠堂。
只是因为太多太密太高,所以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整面墙。
一面墙又一面墙,排排交错,延伸到很远,就像母亲的双臂展开,准备迎接孩子归家。
含杂嗔怒的声音久久环绕悬梁,已经良久,还会令人误以为旁觅理还在说话,经久不散。
丹灵默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堂风吹起她洁白的衣摆,吹乱了她一直静静垂坠的发丝,深木色的高高大门框住了她,一扫而下的正午炎阳在身后扶撑她。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她,居然会令人想起用黯然神伤去形容。
石珩渡不禁开口:“姐姐……”
丹灵是对她发笑的,可石珩渡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心头会突然蔓延出淡淡的忧愁善感。
丹灵温和对着石珩渡道:“我在这的,不要怕。”
她抬头,视线一点一点略过摆放灵牌的地方:“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旁觅理因为情绪激动,脚底蹒跚了一下,顺手扶上柱子站稳。
其他六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众人皆欲回答,乃料旁觅理率先开口:“你问。”
丹灵没有抬脚进去,门槛高至她的膝盖,众人与她相隔的不是墙,却又好像有着比墙更严实的遮挡。
丹灵看着灵牌下的旁觅理:“你怎么确定我是在问你。”
众人一怔。
丹灵接着道:“我未曾见过你,也不知你姓名,我们不熟,更不认识,我若问,当然是认识的人会先回答我,更何况我说的话中,加了个‘你’字。如此特意指道某人,于情于理,都轮不到你回答我。”
她加重自己的语气,沉声道:“除非你知道我必定会问你,也知道我问的一定与你有关。”
众人又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