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予大概是这样的人,骨子里很坚强,可能内心深处又有一点柔软。吕泊才来这里不久,光是只看着他的脸就给他下了这样的定论。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林妈给方舟予按着腿,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痉挛是好不容易才被压制住的,方舟予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仰着脖子艰难地喘着气,就像是一个在密闭的空间里关久了的人刚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的空气那样。林妈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看着有些心疼。
她是方舟予的邻居,看着方舟予从一点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方舟予还小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孩子家庭不好,命太苦,没投到一个好人家。长到十六岁时一场大病还带走了他的视力和听力,加上一年前他又不幸出了车祸,上天眷顾,方舟予捡回一条命,但也只有脑袋能动一下了,可能这就是天生注定的命不好吧。那时方舟予的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林妈同情他,就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低头看一眼才发现方舟予的裤子上已经晕开了深色的湿痕,知道是那场痉挛带来了失禁。还好方舟予看不到,不会尴尬。林妈扯过被子替他遮了遮,转过头看见了站在房间门口的吕泊,示意他出去:“小伙子,别站在这里。把门关上,你出去。”
吕泊听完沉默了一会,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顺便很听话地把房门给关上了。
他没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也并不关心。心里只觉得这个村庄的人都很奇怪,怎么总是让他出去,总是要赶他走似的。好像自己和他们身上有一层隔阂一样。
他在客厅里坐着发呆,注意到那个破烂不堪的电视柜有一层抽屉是半开着的,里面好像放着一张照片。吕泊走过去,但没有拿出来,只是大略地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小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站在树荫下,笑得很开心。
他没多想,只当是方舟予小时候的照片,感到没趣似的又收回了视线,正好林妈推开卧室门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是刚从方舟予身上换下来的脏掉的衣物。见到吕泊在客厅,于是问他:“小伙子,你会做饭吗?”
吕泊摇头。
“那过会我做了饭菜顺便也送过来给你。”
林妈笑笑,看着他挺拔的高个子,忍不住啰嗦了两句:“你自己也要学着做饭呀,看着也不小了,也就只比小予小一岁吧。咱们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甚至比你小很多的孩子都是干活的好手,会做的事情可多了,上山打柴,放牛犁地都是他们在干。你学习点生活技能,对你未来生活有好处的。”
吕泊不想听,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想了想又觉得都是人,有什么必要划分阶层?说到底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抿了抿唇,只淡淡回复道:“我知道了。”
痉挛过后还有阵痛,方舟予疼得受不了,后来又在疼痛中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弟弟。小小的一个,正站在他的面前乖乖地叫着他哥哥,和他撒娇,伸出双手央求着他抱。
方舟予记得自己在梦里和他生了气。在那场梦里,他还没有残废,四肢都可以动,弟弟也还活着。他抓着弟弟的手腕,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但其实眼里都是泪水,语气也很严厉,其实声音是颤抖着的。他记得自己这样对弟弟说:“为什么不拉好哥哥的手?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上城里车很多,要拉好哥哥的手……为什么这么不乖,不听我的话?非要自己乱跑,你知不知道这样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年里哥哥有多想你……”
梦里的弟弟听完自己的话之后怔愣了一下,看向他的表情都从欣喜慢慢变得委屈,弟弟抿了抿唇,眼里同样也攒了一汪泪,然后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十分可怜地哭泣,可怜巴巴地和他道歉,说。
对不起。哥哥,特别对不起。
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凶,方舟予还是不忍心,蹲下来将弟弟揽在自己的怀里,手掌轻轻地揉着他的后脑勺,哄着他说。
小渡,不要哭,你活着就好了。乖,不哭了。哥哥不怪你。
方舟予从梦里带出来一汪泪,眼角流出的眼泪就像不断流淌着的溪水,眼泪好像止不住。脑子里又浮现那日的场景,其实准确来说是一点声音的片段。弟弟哭喊的声音仿佛还在他的耳边,那日的刺痛和弟弟哭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方舟予感觉自己的脖颈又痛起来了。林妈托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扶起来,往他身后塞了一床棉被,让他能够坐直一些,然后抽了一张纸巾帮他把眼泪擦了,嘴里念着:“哎呦乖乖,这是怎么了?”
吕泊自然不知道方舟予因为什么哭,心里面只觉得奇怪。他在方舟予房间里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前吃晚餐,其实根本下不去口。
豆角,酸菜,一碗白粥。放在他们学校里贫困生或许都不吃的食物,就是他今天晚上的晚餐。
“小伙子,别嫌弃啊。”
林妈给方舟予颈部围上一层布的空隙转过头来看了吕泊一眼,觉得吕泊看这些食物就好像是在看毒药,她忍不住道:“今年收成不好,产量太低了,很多户人家都吃不上一顿饱餐,你还管吃什么呢。咱们这自然是比不上你们城里的,但起码你还饿不着,很幸福了,人要知足。”
方舟予的颈部支撑不不起脑袋,脑袋歪斜着往肩膀处倒,两只手蜷缩在肚腹的位置,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身体实在太差,发不出来什么声音,他最后还是没有说话。林妈正用硅胶的勺子喂他吃晚饭,方舟予咽得慢,喂进去一口嘴角还总漏出半口,吕泊看了一眼他的晚餐,只觉得他吃得比自己还要寒酸,简直都不能称得上是食物,而更像是调成的糊糊。
他不再看,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自己碗里的粥。大概是因为今天一路颠簸太累,肚子真的饿了,吕泊最终也顾不上什么了,到底还是吃了。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最麻烦的是晚上睡觉。方舟予整天躺床上,又看不见东西,吕泊都不知道他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刚从一个狭窄的淋浴房出来,身上热气腾腾,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走近那张木床,试探地碰了碰方舟予的脸,礼貌问道:“请问,我今晚睡哪里?”
方舟予听到这句话才想起来他来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事情,心里怪着自己当时考虑不周全,应该提前安排好的。家里就只有一张床,方舟予没有可能会跟着他睡,自己的身体已经残废,脖子以下几乎都没有知觉,什么也控制不了,他会失禁,无时无刻都穿着纸尿裤,但白天起来漏脏一片是必然的。他不担心丢人,也不担心被人取笑,只是担心吕泊会接受不了。
睁着一双眼神没有办法聚焦的眼睛,方舟予动了动脖子,可是脑袋只偏了很小的一个幅度,眼睛看着一个地方,是因为他猜想着吕泊大概就在这个位置。暖黄色的灯光照得他整个人都很柔软,他开口,声音有点轻。
他说。吕泊,床给你睡,麻烦你抱我到客厅的沙发上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