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9日。
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着。温言昭站在校门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
许淮安走近,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衬得肤色更加苍白。
校园里安静得出奇。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大多数学生都已经离校,只有几间教师办公室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老师今天能准时吧?”温言昭问道,上周二的电吉他课因为杨老师要帮忙整理期末考试而临时取消了。
许淮安点点头:“他发信息说已经到教室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校园的宁静。
韵欲楼是学校的艺术楼,平时各种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今天却安静得有些陌生。电吉他教室在三楼最里面,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摇滚乐队海报。
推开门,杨老师已经在调试设备了。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留着艺术家常见的长发,看到他们进来,抬头笑了笑:“来得正好,我刚调好音。”
教室里只有五把椅子,这是全校选修电吉他课的全部人数。这门课难度大,需要额外购买设备,所以学生很少,学校干脆安排了一人一节的小课形式。
“今天是倒数第一节了?"温言昭小声问许淮安。
“嗯。”许淮安已经取出了他那把黑色的电吉他,动作熟练地连接音箱。
温言昭走到靠墙的椅子坐下,这个位置他已经很熟悉了。过去两个月,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陪许淮安来上课,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练习。
杨老师开始讲解今天的课程内容,主要是关于推弦和颤音的技巧。温言昭虽然不懂音乐,但他能看出这些动作的难度——许淮安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按压,有时会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今天想练习什么曲子?”课程过半时,杨老师问道。
许淮安思考了几秒:“能试试《You Were Beautiful》吗?”
杨老师挑了挑眉:“韩文歌?原调可能有点高。”
“降调也可以。”许淮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言昭很少听到的坚持。
杨老师点点头,在电脑上找到了谱子,调整了一下投影。许淮安看着谱子,开始尝试弹奏。起初有些磕绊,但很快,一段忧伤而优美的旋律开始在教室里流淌。
温言昭靠在墙上,静静聆听。他没听过这首歌,但音乐中的情感却莫名熟悉。许淮安弹奏时微微蹙眉,全神贯注的样子和平时的漫不经心判若两人。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杨老师收拾着设备,对许淮安说:“进步很大,特别是情感表达方面。下学期我们重点练习扫拨技巧。”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温言昭看了眼手机,刚过五点。冬日的黄昏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转眼间路灯就亮了起来。
“饿了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温言昭问道,他们中午只随便吃了点面包。
许淮安似乎没听见,他背着吉他包,径直朝校门外走去。温言昭快步跟上,发现好友走的方向不是他们平时回家的路。
“许淮安?”温言昭又叫了一声,“我们去哪儿?”
许淮安这才如梦初醒般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我...不知道。”
温言昭注意到他们正站在通往许淮安旧家的岔路口。自从温言昭从许国强的手里救出许淮安和爷爷,他俩就一直住在枫柏林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的家已经空置了快两个月了。爷爷也去了养老院,他们可以一星期见一次,也可以一个月见一次。
“你往这边走了。”温言昭轻声说,没有点破方向的意义。
许淮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出乎意料地说:“我们去看看吧。”
温言昭没有反对。他知道这对许淮安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个家里有太多回忆,好的,坏的,还有永远无法挽回的。
路上行人稀少,寒风卷着几片枯叶从他们脚边掠过。许淮安走得很慢,似乎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温言昭走在他身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会太近让人窒息,也不会太远显得疏离。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那栋熟悉的灰白色建筑出现在视野中。和其他亮着灯的房子不同,许淮安旧家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双无神的眼睛。
许淮安在门前停下,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那是他曾经的卧室。温言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那个总是趴在窗台上冲楼下朋友招手的少年。
“要进去吗?”温言昭问。他知道钥匙一直在许淮安的钱包里,尽管他从未用过。
许淮安摇摇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在房子的每一处细节上游移——门廊上已经褪色的春联,母亲最爱的山茶花如今只剩下枯枝。
“他就是在车库里...”许淮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温言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许淮安在说什么。
抑郁症,医生这么说,但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抽象而残酷。
许淮安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车库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个可怕的场景在眼前重演。温言昭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将好友拥入怀中。许淮安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突然崩溃般软下来,额头抵在温言昭的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许淮安的声音支离破碎,泪水浸湿了温言昭的外套。
温言昭收紧手臂,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许淮安很少这样情绪外露,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温言昭知道伤痛从未真正离开。
“都过去了…”温言昭轻声说,“我在这里。”
许淮安在温言昭怀里无声地哭泣,泪水像是积蓄了太久的雨水终于决堤。温言昭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许淮安对他做的那样。那时候温言昭因为父母离婚而躲在操场角落哭,是许淮安找到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他一颗糖,然后陪他坐了一下午。
暮色渐深,路灯在他们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晕。几个路人匆匆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又很快移开。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许淮安的啜泣渐渐平息。他直起身,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抱歉,弄湿你衣服了。”
温言昭摇摇头:“没关系。”他犹豫了一下,又问,“要回去吗?”
许淮安最后看了一眼房子,深吸一口气:“嗯,回去吧。”
回程的路上,许淮安安静了许多。温言昭没有打扰他的思绪,只是偶尔用肩膀轻轻碰碰他,无声地告诉他“我在这里”。
“那首歌,”快到家时,许淮安突然开口,“《You Were Beautiful》,是我妈妈离开我时给他打电话的手机铃声。”
温言昭心头一震,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许淮安今天会无意识地走向旧居。音乐有时比记忆更直接地通往心灵深处。
“要听听原唱吗?”温言昭拿出手机。
许淮安点点头。温言昭找到歌曲,将一只耳机递给好友。忧伤的旋律在两人之间流淌,虽然听不懂韩语歌词,但音乐中的情感无需翻译。
“美丽的事物终将消逝,但记忆中的你永远美丽...”许淮安轻声翻译着副歌部分,声音里带着未干的泪意。
温言昭看着好友的侧脸,在街灯下显得格外脆弱又坚强。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许淮安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电吉他的复杂技巧——音乐对他而言不仅是爱好,更是一条通往父亲记忆的秘密通道。
“以后的课,”温言昭说,“我还会陪你去的。”
许淮安转头看他,红肿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然后呢?”
“然后我们继续练习,”温言昭微笑,“直到你能弹所有你想弹的曲子。”
许淮安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虽然微小,却是今天第一个真实的笑容。他把耳机还给温言昭,轻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但温言昭全都明白。他接过耳机,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饿死了,要不要去吃拉面?我知道新开的一家店,据说汤底特别棒。”
许淮安点点头,两人转向另一个方向。寒风依旧,但肩并肩走着的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丝暖意在悄然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