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师来啦。”

    罗淼边走边脱掉身上的外套，随手将它搭在椅背上。她的头发全部整齐地往后梳起，一张平庸锐利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

    “早，吃了吗？”她随口招呼着，脚下一顿不顿地进了自己的办公间里坐定。

    这是罗淼来到这个星球的第六年。六年前DMM向她抛出橄榄枝，她为了进一步研究造梦领域，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这里。

    当年，她母亲离开地太匆忙，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真午沦陷”，哪怕只是减缓精神力的流失也做不到。在那个春天里，母亲像是无论如何也吸收不进营养的枯树，任她如何呼喊，那棵树都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枯萎凋亡。

    次年的夏天，她拿着整个星球最优异的成绩单来到主星球。在那里，她加入了DMM。

    罗淼坐下之后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她的目光在面前竖起的虚拟数据屏幕上游弋，眼神闪烁着，像一只即将抓住猎物的头狼——那是一副完全的完美主义者的姿态，平时温和的人一旦开始工作便是这样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刚刚还端着保温杯和她打趣的同事们见势都默默离开了。

    这里应该是另外一个扭曲时空，因为孟塔在罗淼的头上看到一条岌岌可危的读条数据。

    这是罗淼的梦境。

    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和电视机上那两张相片中的一模一样，孟塔想认不出来都难。

    孟塔站在罗淼的身后探头看着她面前屏幕上的数据。不过片刻，她就撇撇嘴走开了，转而在办公室里每个人桌前转悠起来，但没有在哪个位置能让她停留过多。

    他们手里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些数据黑市俱乐部早就吃透了。

    她垂着眼皮，漫步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扭曲空间中，借着转身的动作，飞快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然而还是没有发现团黑影。

    心口的玉髓还在轻轻地振着，她知道那团黑影就在附近。

    窗外的树影影影绰绰，树影垂在窗边的鱼缸里。

    鱼缸由两层构成，下面的那层鱼缸里面的微景观做的很精致，像红头发人鱼长大的水下城堡，它的中间有一条透明的管道连接到上层鱼缸，那里面是一个流沙森林的造景。

    现在只有两条小鱼在鱼缸中游动，其中红色那一条似乎不太健康，体表偶有一两片鱼鳞翻卷着。

    孟塔看得入迷，慢慢将脸贴近那鱼缸。这一举动可吓坏了里面的两条小鱼，他们开始拼了命从细管道往上一层鱼缸里面游。

    游在后面的蓝色小鱼的鳃翕张的很快，细密的气泡从它身上冒出来，它的尾巴像刚装上去的一样，不得力地抽搐般摆动着。

    孟塔心想还有这样忘本的鱼，揣在口袋里的手按耐不住地伸向已经快游到上层的蓝色小鱼，想让它再演示一遍，它怎么用一个鱼脑子控制一身不服管的零部件游得这么快的。

    “嗡——警告——307不明入侵——嗡——警告——307不明入侵——”机械声音突然炸响，鱼缸里的水面被声波搅起动荡波澜。

    接着整栋楼都震动起来，头顶的天花板传出连续的踢踏声，咚咚咚地敲在人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神经上。

    “307？那个东西！注意安全大家！”

    罗淼率先反应过来，她拽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圆形的头罩盖在头上，小跑着加入门外跑过的人群。

    “怎么可能……”很快，办公室里瞬间漫上紧张的气氛，压住人们表达的勇气。

    孟塔迅速跟上罗淼，在人群里努力辨认她的方向。

    只是人群像沙丁鱼罐头，从各个门里面冲出来，又汇成一股往楼梯口奔命。孟塔很快找不到罗淼的身影了。

    各个角落冲出来的研究员头上都带着那个怪模怪样的银色头罩，白森森的翻着冷光。孟塔就这样看着他们晃了一下神，好像只是一个转瞬，她眼前的场景就变成了一个层高算着上铺张浪费的大厅。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的脸都罩在面罩之中，看不到神清。他们在灯光下面围成一圈，远远看上去像一面精钢铸成的牢笼。

    人群中间嗡鸣着，镇定得紧张着。

    “嗒……嗒……”

    鞋尖敲在地上的声音从大厅一侧的走廊里响起来。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门口的顶光照在她的镜片上，折射出冰冷的荧光。大厅的人造牢笼因为她的出现裂出一个缺口，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加入补全这座牢笼。

    那是罗淼。

    她站定在门厅入口的顶灯之下，抬手将头罩取下来挂在肘上。人群中的嗡鸣声瞬间平息下来。

    她点了一下右眉尾的脑机芯片，一个巨大投影凭空出现在大厅中。

    孟塔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抬起头，在投影影像中看见一个蜷在一张桌子下的女人，她用遍布着青筋的手背痛苦地按在头上，鲜血染红了她的整条手臂。

    顶灯下的人又在虚拟屏幕上点了一下，画面里的人立刻触电似的绷紧了手脚，在地上剧烈地弹了一下，动作间被头发挡住的脸赫然出现在屏幕里。

    “啊——”有几声变调的尖叫从恐惧到干哑的喉咙里冲出。

    画面是罗淼的脸。

    感受到周围温度蓦的降下去，孟塔试探地去按边上人的手臂。

    这一次她的手没有从她对方身体里穿过，而是落在一片真实的触感之上——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拉入梦境了。

    孟塔再次被那该死的隗戏弄了。

    形势已然不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孟塔就着按边上人胳膊的动作将自己甩到空中，她腿一曲在大厅的柱子上狠狠蹬了一脚，猛地往大厅中的“罗淼”的方向扑过去。

    只见那顶灯下的“罗淼”的脸中央出现了一个急剧扩大黑点。接着，她的整个肉身都像被那黑点吸食了一般，顷刻间化成一团黑雾。

    那黑雾在孟塔扑上的前一秒四下散开，像一团真正的气体一样任意地浓缩与稀释。

    不好，这隗已经快要长出肉身了，罗淼危矣。

    孟塔脚还没有落地，背后的黑雾就已经再次缠过来，它如有实质般死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向空中。孟塔挣扎不过，于是将带着精神力的一掌狠命拍向脖间的黑雾。

    她瞬间脱离桎梏，攥着玉髓反身狠狠一拳将那黑雾锤得四分五裂。

    没等她好好缓一口气，周围就有什么又围了上来。

    她刚才只顾着盯着隗，没发觉这一屋子的研究员，不，是潜意识体，已经将她围了个彻底！

    靠北！合着这牢笼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

    潜意识体们像年久失修的机器，咔哧咔哧的运动起僵硬的四肢。接着他们渐渐找到运转的规律，越来越快，越来越集中地向孟塔的方向踏过来。

    牢笼越来越小，空气被压成一团，她喘不上气了。

    孟塔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必须自己想办法。

    她半蹲下来，暗暗攥紧手里的玉髓，企图找到能找到一角漏洞。突然，在她的余光之中，一片墨绿色身影袭过来。

    孟塔以为是潜意识体，于是本能地躲闪。她借对方扑过来的力将他狠狠甩出去，谁知那人似乎早有所料，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带着她一起往一个方向飞砸过去。

    刚才还牢不可破的人墙瞬间被两人硬生生砸出一个窟窿。

    孟塔眼看一个潜意识体的拳头即将落下，于是一把将身上压着的人掀开，用他的身体接下这一拳，自己则趁机撒丫子开跑了。

    孟塔很不走心地在心里抱歉了一下，想着行走江湖的人只有活着才能有机会讲义气。

    晃动的视野中出现一个狭窄的楼梯间。孟塔立即绷紧腰上的肌肉，跃下台阶。紧接着她一脚踹在墙上转变了前进的方向。

    身后是一声与自己刚刚脚下几乎一样的闷响，在那之后才是□□密集地撞在墙上的响声。

    孟塔在整栋楼里疯狂的奔命，身后的脚步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密集。

    而且还有一个墨绿色的影子一直在她的余光中闪烁，一寸也甩不远。孟塔心里急得哇哇叫，不断寻找破局之处。

    5楼楼梯口堆着一堆还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书架，孟塔游鱼一样灵活地钻过去，然后一脚将最边上的一个书架踹倒。果然，那个书架将其他几个全部带倒，轰隆隆往台阶下滚去。

    来不及回头看身后的状况如何，她急忙钻进最近的一间办公室，狠狠将门合上反锁上。做完这些，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声音，过了一会，一声重物狠狠拍打在门板上的声音将孟塔激得往后弹出去一步。

    然而，这时她的后背却抵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事上。

    身后的人迅速躲开孟塔的肘击，并抓着她的手臂借力使力，一个过肩摔将她砸向窗边的鱼缸。

    飞出去的刹那，孟塔才终于看清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家伙的样子。稀疏的头顶、精瘦的身材、墨绿色的冲锋衣外套，这是刚才被她甩出去当狗咬棒的家伙。

    熟悉的场景也让她微微一怔。她刚刚随便进来的办公室竟然就是罗淼的办公室。

    但是，罗淼的办公室在1楼。

    在空中飞着的孟塔想有人在操控着整个梦境的变数，而她自己也是这些变数之一。

    那个豪华的双层鱼缸被孟塔砸过来时的冲击力带落在地，地板上炸起无数玻璃碎片，两条小鱼被水冲到另一边的桌子底下。

    墨绿色衣角晃荡着一步步紧逼过来，脸上露出看一个弱小的孩子般的冰冷的慈爱。

    孟塔见状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手掌却在地上的水里一滑，重新摔了回去。慌乱间，她反手抓了一块玻璃紧紧握在手里。

    一条红色的小河很快顺着她的脉搏蜿蜒下来。

    “还是不够快啊。”那个人手插在口袋里来到孟塔的身前，从眼角睨着孟塔手上的血液。

    在孟塔用玻璃划破空气之前，他别着孟塔的双手一把将她拽起来。

    孟塔立即闭上眼，绷紧脸上的肌肉准备迎接一个狠辣的拳头。

    不过片刻后，她就放松下来了，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只是被拎着放到了一个柔软干燥的地方上。

    “喂喂喂，别这么紧张嘛，刚刚那一下算是和你把我扔下的事扯平了。”

    “认识一下，我是阿钟，罗淼请的造梦师，您二位应该也是……”那个人飞快地用手指在孟塔眼角点了一下，又在她有所动作之前马上退开，只用笑脸上那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看向她。

    “呕——这什么味儿啊。”一张被水浸湿的脸就从孟塔身后的桌子下升起来，嘴里嘟囔着，打断了阿钟的话。